说明:密度泛函理论(DFT)是研究材料电子结构的强大工具,在研究超导材料时也具有重要作用。虽然传统的DFT本身无法直接描述超导现象(因为它是一个描述基态性质的理论,不包含电子-电子配对机制),但它可以用来精确计算晶体结构、能带结构、费米面以及声子谱等关键参数。
通过与密度泛函微扰理论(DFPT)结合,可以进一步获得电子-声子耦合常数和声子谱,从而为基于Migdal-Eliashberg理论或McMillan方程估算超导临界温度(Tc)提供输入。因此,DFT在预测和解释常规(声子介导)超导体的性能中扮演着核心角色,是理解和设计新型超导材料的重要第一步。
引言
超导现象因其零电阻和迈斯纳效应等独特性质,一直是凝聚态物理的前沿领域,但其微观机制的复杂性 —— 尤其是高温超导的起源 —— 长期困扰着科学家。从传统的 BCS 理论(基于电子 – 声子耦合形成库珀对)到非常规超导中的自旋涨落、拓扑效应等假说,理论建模始终面临激发态物理与集体行为描述的双重挑战。
密度泛函理论(DFT)作为计算材料电子结构的核心工具,基于Hohenberg-Kohn 定理处理基态电荷密度,在凝聚态研究中奠定了基石地位。然而,超导本质上涉及激发态的宏观量子凝聚,核心问题随之而来:主要刻画基态性质的DFT,能否触及超导这一激发态现象?它在超导研究中究竟扮演怎样的角色?
DFT 计算超导性的基础与核心方法
DFT对超导的研究主要通过间接路径展开,即从基态电子结构中提取与超导相关的线索。电子能带结构是首要切入点:费米能级附近的平带因能增强电子关联,被视为非常规超导的潜在信号 —— 这正是 LK-99 争议中 DFT计算的核心依据之一。
费米面拓扑同样关键:其形状、嵌套特性与自旋 / 电荷密度波等不稳定性密切相关,而这些不稳定性可能与超导配对竞争或协同。例如,费米面的完美嵌套可能诱导电荷密度波,从而压制超导态;反之,非嵌套结构可能有利于库珀对形成。
声子谱与电声耦合的计算是DFT涉足超导的另一重要路径。通过晶格动力学模拟(如密度泛函微扰理论),DFT可预测声子色散关系,识别软模(晶格振动异常软化的模式),并结合瓦尼尔插值等方法计算电声耦合常数 λ。
对于常规 BCS 超导体,基于 λ 和声子特征频率的 McMillan-Allen-Dynes 公式可估算超导转变温度 Tc。例如,MgB₂的高 Tc(~39K)即源于其特定声子模式与电子的强耦合,这一机制通过DFT计算得以揭示。

https://doi.org/10.1103/PhysRevLett.127.157002
面对强关联体系(如铜基、铁基高温超导体),标准DFT的局限性凸显,需结合修正方法。DFT+U通过引入 Hubbard U参数,定性改善过渡金属d/f电子的关联效应描述,例如在LK-99研究中用于处理Cu的d电子局域性;DFT+动态平均场理论(DMFT)则更严格地将局域关联效应纳入多体框架,适用于分析铁基超导体的轨道选择性关联与自旋涨落。
此外,基于DFT输出的电子结构和声子数据,求解Eliashberg方程可进一步预测各向异性超导能隙,为配对对称性研究提供线索。

https://doi.org/10.1103/PhysRevB.109.144515
在拓扑超导领域,DFT的价值在于预测能带的拓扑非平庸性。
通过计算 Z₂指数、高阶拓扑指数(如 Z₈)及能带反转特征DFT 可识别潜在的拓扑表面态(如狄拉克锥),这些特征与马约拉纳零能模的存在密切相关,而后者是拓扑超导的核心标志。例如,DFT+DMFT 计算已被用于预测铁基超导体中拓扑保护的边界态,为实验寻找新型超导态提供理论指引。
DFT 在超导研究中的主要应用场景与案例
在常规BCS超导体研究中,DFT的角色清晰且成熟。以MgB₂为例,其计算揭示了电声耦合的关键机制:硼原子的面内振动模式与电子强耦合,导致较高的 λ 值和 Tc。
类似地,对于二元金属硼化物CuB₄,DFT预测其 Tc 约为 7.6K,验证了电声耦合理论的普适性。这些案例表明,DFT在常规超导的Tc估算与机制解析中具有可靠的预测能力。

http://dx.doi.org/10.7498/aps.64.214701
高温超导的研究更具挑战性,DFT主要用于奠定电子结构基础。在铁基超导体中,DFT计算可揭示多轨道共存的费米面特征(如 α、β、γ 轨道的嵌套关系),结合晶格对称性分析,可区分不同的配对对称性(如 s± 波与 d 波)。
例如,通过拓扑不变量计算,理论预测某些铁基超导体可能存在拓扑保护的马约拉纳零能模,这为实验探测提供了方向。DFT+DMFT 则被用于研究铜基超导体的强关联效应,如 Cu-O 平面的轨道选择性关联如何影响自旋涨落与配对强度。
高压氢化物超导是DFT高通量筛选的成功范例。通过大规模计算不同氢化物在高压下的结构稳定性、声子谱与 λ 值,DFT已助力发现 H₃S(Tc~200K)、LaH₁₀(Tc~260K)等高温超导候选材料。
结合人工智能(如图神经网络 GNN),DFT生成的海量数据被用于训练预测模型,极大加速了新材料筛选进程。这种 “DFT+AI” 模式正成为高压超导研究的标准工具。

https://doi.org/10.1038/s41524-023-01144-y
LK-99事件则暴露了DFT在非常规超导研究中的局限性。多个独立DFT计算确认,Cu掺杂使母体结构从绝缘体转变为导体,费米面附近出现由 Cu-d/O-p 轨道贡献的平带。
然而,这些计算无法证明超导性:平带更可能是低浓度掺杂导致的杂质能级,而非本征电子关联的结果;此外,高温超导的微观机制尚未明确,缺乏基于DFT的可靠 Tc 预测框架。这一案例警示:费米面附近的平带仅是超导的潜在线索,而非决定性证据,DFT 对金属性的诊断需与其他实验证据结合。
DFT 计算超导的局限性、挑战与误区
DFT的固有局限源于其基态理论本质。超导作为激发态现象,涉及库珀对凝聚与对称性破缺,而标准DFT无法直接描述激发态物理或有限温度效应。
交换关联泛函的近似(如 LDA/GGA)进一步限制了其对强关联体系、范德瓦尔斯作用的描述精度,可能导致声子谱、电子结构的预测偏差。对于依赖自旋 / 电荷涨落的非常规超导机制(如铁基超导体中的反铁磁涨落),DFT更是力有不逮,因其无法捕捉动态多体效应。

DOI: 10.1038/s41535-025-00740-z
高温超导机理的不明朗是DFT面临的核心挑战。目前,尚无普适的第一性原理框架可定量预测高温 / 室温超导体的Tc,强关联处理仍是瓶颈 —— 即使 DFT+DMFT,也难以精确刻画多轨道体系的复杂关联,且计算成本高昂。此外,超导的动态效应(如量子涨落)与真实温度影响在零温基态计算中被忽略,导致理论预测与实验条件存在鸿沟。
常见误区往往源于对 DFT结果的过度解读。例如,将金属性等同于超导性(LK-99 的争议即源于此),或误将平带与超导直接关联,忽视其可能作为杂质能级的物理本质。
此外,结构不确定性(如实验样品的非化学计量比)与计算参数(如泛函选择、Hubbard U 值)的敏感性,可能导致不同研究组得出矛盾结论。值得注意的是,McMillan 公式仅适用于电声耦合主导的常规超导,将其套用至非常规体系可能引发误导。
前沿方向与未来展望
DFT的未来发展将围绕方法学革新展开。开发更精确的交换关联泛函(如杂化泛函、meta-GGA)与量子多体方法(如 GW 近似、量子蒙特卡洛)的结合,有望提升对强关联体系的描述能力。
同时,探索直接计算超导序参量与 Tc 的第一性原理框架 —— 例如将 DFT 与动态平均场或涨落理论结合 —— 是当前的重要探索方向,尽管尚未形成统一范式。
高通量计算与 AI 的深度融合正在重塑超导研究。通过扩大DFT生成的数据库(涵盖氢化物、拓扑材料等),机器学习模型可学习电子结构 – 超导性质的关联规律,实现 Tc、能隙结构等复杂性质的快速预测。
例如,图神经网络已被用于识别高压氢化物中的超导信号,显著降低计算成本。开放共享的超导计算数据库(如 SuperConDUCT)将进一步推动数据驱动的研究范式。

https://doi.org/10.1038/s41597-025-05015-7
多尺度模拟与实验的协同是突破瓶颈的关键。DFT提供的微观参数(如电声耦合常数、能带拓扑)可作为输入,嵌入金兹堡 – 朗道理论或量子蒙特卡洛模拟,实现从微观到宏观的跨尺度建模。同时,与角分辨光电子能谱(ARPES)、扫描隧道显微镜(STM)、中子散射等实验技术的紧密互动,可约束理论模型的参数空间,提升预测可靠性。
拓扑超导与低维体系为 DFT 开辟了新战场。利用拓扑不变量计算筛选具有非平庸能带结构的材料,结合界面效应或二维限域条件,DFT正助力设计新型拓扑超导态。例如,在二维过渡金属硫族化合物中,DFT预测的自旋轨道耦合与超导配对的相互作用,可能催生马约拉纳费米子的稳定存在。
结论
DFT 是超导研究不可或缺的理论利刃,但其能力边界清晰:在常规超导的电声耦合分析、拓扑超导的能带预测、高通量材料筛选中,它是高效的 “勘探工具”;而在高温超导机理、强关联体系、动态激发态的直接描述中,其作用限于提供基础线索。LK-99事件揭示了科学研究的本质:计算结果需置于物理机制的全局框架中解读,避免陷入 “数据迷信”。
未来,DFT的价值将更多体现在与新技术的协同 —— 从AI驱动的高通量筛选到多体理论的基态输入,从拓扑不变量的预测到实验表征的理论锚定。
它如同拼图中的关键板块,虽非全貌,却为超导奥秘的最终破解提供不可或缺的几何线索。正如凝聚态物理的历次突破,超导研究的终极答案,仍需理论与实验的持续共振,在基态与激发态的鸿沟之间,架起连接微观量子世界与宏观经典现象的桥梁。